沉钟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高松,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站定的旌旗,
收容八方的野风!
(选自:《文艺复兴》1946年第3卷第4期)
【赏析】
诗人在这首诗中以“负驮三千载沉重”的沉钟自喻,写他在对自我与世界平衡点的探寻中的生命体验,展现了忍受痛苦、包容八方风雨的胸襟。
有学者认为,西方的现代主义意象在精神内涵上与中国文化的传统精髓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由此极易在中国现代诗坛上形成
经典化效应,“沉钟”就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个
经典构思在古老东方的回应。(朱寿桐:《中国现代
诗歌意象论》)此意象最早出自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童话象征剧《沉钟》,那是一只在海底沉睡且又作洪鸣的“沉钟”。“沉钟”成了充盈着命运沉重感和时空荒漠感的凝定意象。我国古代文化里有“黄钟大吕”、“暮鼓晨钟”等意象,以及“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等诗句,它们的涵蕴颇多相通处,于是“钟”这个意象便自然地得到了中国现代诗人的认同。郭沫若在《女神之再生》中直接使用过此意象,李金发写过“我的灵魂是荒野的钟声”(《我的》)的诗句,冯至等诗人组织过“沉钟社”。1946年,“九叶诗人”之一的袁可嘉就以《沉钟》为题,写下了这首很有分量的诗。
诗的第一节,传达了“我”面对荒漠时空的孤独感受。起句“让我沉默于时空”,气象宏大、有力,洪钟的“锈绿”暗示着人生的沧桑感和生命体验的痛感。接着,抒发“我”独自品尝寂寞的深沉愿望:“把波澜掷给高松,把无垠还诸苍穹”,为什么对海底的沉默甘愿忍受呢?因为诗人明白了生之沉重:“生命脱蒂于苦痛,苦痛任死寂煎烘”。但在最后两句“我是锈绿的洪钟,收容八方的野风”中,“我”生命的怀抱打开了,人生的方向也更为豁然开朗,这是对主体精神的直接张扬。至此,这首诗几乎完整地还原了
经典意义上的沉钟意象。
本诗“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在人生追求和哲理感悟的统率下,诗意联翩,引人遐思。袁可嘉在艺术上力求智性与感性相融合,象征与联想的运用、幻想与现实的渗透、烘托与对比的结合,加之古典
诗歌的深厚熏陶和对西方现代派的借鉴吸收,使诗篇具有了更强的厚度、密度、韧性和弹性。正如评论家游友基所言:“他的诗沉郁而深广,常抵生命的深渊。”(《九叶诗派研究》第256页,福建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